薛舒
  我的同學T是個不算十分高大的男孩,戴黑邊框眼鏡,有些孩子氣,嘴角常常流露調皮的笑意。這個大男孩,在我十八歲的年代里,以一個文學青年的形象給予我長久的回憶。可自從畢業,我長灘島們幾乎不再聯絡,知道他身在何處,卻並無欲望去瞭解。我們只是同學,儘管學生時代我們常常簇擁在文學社裡,煞有介事地朗誦各自用幼稚的筆墨寫下的詩文,可如今我們早已疏離。
  我以為我已把他遺忘,這物質性的遺忘,是大多數成年人被生活消磨了青春意趣之後的百無聊賴,只在偶爾慨嘆時光如梭的時候,我們才在臉上呈現稍稍刻意的滄桑和衰老。年輕是沒有資格淡然和平靜的,嘴上表示低調,內心的濃烈和動蕩卻無以阻擋,低調倒成了矯情。衰老的最好證明,就是開始慨嘆人生,而人生也在我們嘴裡、筆下或者舉手投足中十分配設計裝潢合地呈現出未老先衰的徵兆。所以,我以為我已經把T遺忘,直到那天收到他的短信:“讀了你的小說集,你的文字讓我遭受難過。 ”
  在我們都是文學青年的歲月里,T已經是文學社社長,而我,只是偶爾在校刊上發表幾句短詩或者一段呻吟的網站優化女生。我的稿子總要經過他的審核,他一目十行地看完,輕描淡寫地說:不知所云,文字堆砌,嘩眾取寵……他的評價總是殘酷,語調卻並不犀利,也許他試圖用平靜和隨意表示他的老練,可還是讓我感到被生硬的棱角撞痛,我因此而對他心有餘悸,因為他掌握著我所謂的文學命脈,他是我的社長、編輯,和我的評論家。
  如今我已不再青澀輕狂,他也早已是一個成熟男人,懂得在不刺傷我的同時,表達他辦公室出租對我的文字的反對,所以,他只是用“難過”這個詞。可終究,他是在批評我的文字,我理解為,他並不認可我已成為一個寫作者。
  我們終於相約咖啡館,準備來一番彼此的審視。彼時,T突兀地從沙發中聳立起來,依然是肩膀G2000魁梧,黑邊框眼鏡,嘴角微翹,笑意流溢而出,竟還是調皮一如從前。他開口說話,聲音也沒變,音色略啞,語調平暢,如小行板,每分鐘六十九的節律,比安靜略微多一絲活力。這一絲活力便無以掩飾地暴露了他消逝的青春留下的遺跡,我分明看到十八歲的年代里,我們擁擠在簡陋的校園一隅,談論著過去、現在或者未來……
  那時候我們的話題輕易不敢涉及愛情,我們總是以友誼為主旋律,重申友誼,加固友誼,濃墨重彩地演繹友誼所延伸的力量。可友誼竟也如此脆弱,在我們離開校園後不久,它便隨之銷聲匿跡。它躲藏了起來,似乎要保持它的純粹,拒絕與凡俗的社會同流合污。於是我們以不約見的方式讓友誼永葆幾近透明的潔凈度,也有巧遇的機會,但我們總是舉著盾牌保護著各自的記憶,我們怕自己不再潔凈的精神玷污那份情感,所以我們彼此阻隔,彼此遠離,直到如今。
  咖啡將盡,話題終於牽到文學。我斗膽詢問:“是覺得我小說寫得差,所以難過? ”
  他搖頭,鏡片後的眼睛有憂傷的薄霧氤氳:“閱讀那些故事的時候,我總是想到故事里的主人公,就是你。該死的,我怎麼做不到把你當成一個陌生的作者?你還是你啊! ”
  霎時,眼睛熱辣異常。這麼多年,也許我們的確遺忘了物質的彼此,可我們從未遺忘過精神的對方。
  想起畢業後的第一個季節,他來我上班處的宿舍,因公幹而順便來探望。他斜著身子倚在樓梯口等我,我換好衣服出門,他笑著叉起手臂,留出三角形的空擋給我。不用提示,我伸手輓住他,我們踏著年輕的腳步飛速下樓,留一樓梯歡聲笑語一溜煙絕塵而去。我們是在為這與眾不同的友誼示威嗎?笑得那麼無所顧忌、沒心沒肺,然後,什麼都沒有了,然後,是十多年的空白,然後,直到那天,他看了我的小說集……
  其實,以如今成熟的身心審視那個純真年代,我們不約而同地發現,也許我們是可以把那種與眾不同的情感示威到底的。那種情感,怎可以僅僅用“友誼”二字概括?
  隔著咖啡桌,我說:“T,現在重新認識,是不是太晚了? ”
  他嘴角輕扯,調皮的笑意流溢而出:“不晚啊,是不是從我開始,先簡單自我介紹? ”
  我們大聲笑起來。咖啡已冷,秋雨恰至,窗外的世界,正凝結出潮潤的韻意。
  (原標題:純真年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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